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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左派》理論蒼白?或實踐軟弱?─斯拉沃熱.齊澤克的「執爽真實」論(下)
文/宋國誠(文化評論家)
馬克思在描述資本主義時提出一個著名定律,資本主義必須依賴「超越自身」的動力才能生存,而支配這一動力的機制正是「交換價值」,一種取代「使用價值」並支配社會化商品生產的市場關係。正如一顆惡性腫瘤,必須不斷分裂,並且超過正常細胞的分裂速度,又像一條河,必須不斷注入活水,並且必須超過陽光蒸發的平均比例。馬克思預言,資本主義覆滅的因子就內嵌在產品與商品生產、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之間的矛盾:用來在市場交換的商品遠遠大於在現實中需要使用的物品,這種「物超所需」,正如齊澤克所言:「一方面我們進行著期貨、併購等瘋狂的、唯我獨尊的投機,遵循它內在的邏輯;另一方面,現實以生態災難、貧窮、第三世界社會生活崩塌之後爆發出來疾病、瘋牛症等形式不斷地追迫上來」(註1)。確實,馬克思的描述一點都不假。難道沒有看到我們的孩子整天在網路遊戲中不見天日的渡日嗎?難道沒有看到吸乾了我們的血液之後的銀行,在負債累累時還申請破產重整而後拒不還錢給存款人嗎?但問題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預言為何沒有實現?
「新黑幕」時代
資本主義已經發生重大的改變,不是說資本主義已經解決了它內在的矛盾,正好相反,它公開承認矛盾,它接納了歷來一切對它的批評,但它以另一種矛盾來掩飾原來的矛盾,它用新的承諾來修改舊的承諾,它以看似真誠的懺悔和同樣看似無私的開放,讓批評者在「得理饒人」之下宣告休兵,就像一個鞠躬道歉的人,轉過頭後繼續幹它的勾當!由於「剩餘價值」已蛻變成「剩餘執爽」,它導致了資本主義剝削的娛樂化,商品交換已進展到「象徵交換」,它導致更為深不見底的消費幻象,人們已經生活在「迷幻所宗、爽樂是從」的「執爽主義」裏。在一篇批評當代「左派巨著」─邁克爾.哈特和安東尼奧.奈格里的《帝國》(Empire)─的文章裏,齊澤克認為我們今天已經生活在哈柏瑪斯意義下的「新黑幕」(neue Undurchsichtlisckeit)。這是一種「現代化新愚昧狀態」,人們「自由的減少恰恰是以更多新的自由的增加的方式呈現」(註2)。意思是,新的霸權是通過鼓勵、放寬甚至支持對它的攻擊並在取得「消耗戰」後的剩餘優勢下建立起來的,一如資本主義以最大限度的容忍和最多元化的平等,來收編和吸納一切對它的攻擊,一如全球化新自由主義告訴我們的,他們將以更多的承諾來換取當前的尚未兌現的承諾,以更多元的選擇來彌補今日在差異與分配不均下的有限匱乏。於是,抽象的承諾將今日具體的痛苦推向未來,精明的右派把自己打扮成激進左派,好讓左派看起來像個溫和的雅皮烏托邦。
齊澤克以基因科學(genome science)的專利權為例,印度人有一天突然發覺,他們用了上千年的醫療秘方,經過西方科技的改良和轉化,一夜之間拱手讓給了一家取得專利權的美國公司,他們發覺原先屬於自己身體一部分的基因組織,已被別人注冊登記,不再屬於自己了(註3)。同樣的情況也可能發生在中國,中國祖傳的針灸有可能在某一天因為被改良去醫治英國的狂牛症,僅僅經過一紙申請之後,變成了只有英國人才能使用的民族資產。再以比爾.蓋茲(Bill Gatz)的「微軟王國」為例,美國司法部以「分割」手法來制裁微軟對市場的壟斷,人們在歡呼叫好之際,沒有人會去思考分割裁定絲毫無損「微軟王國」一根汗毛。聰明的比爾.蓋茲於是開始做起了公益,他給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基因科學系捐助了7500萬美金,他開始做起了人道救濟和國際公關,好讓全球購買微軟商品時有一種「很人道」的感覺。
左派憂鬱症
齊澤克提出了一種「憂鬱症」來形容今日的左派處境。憂鬱不同於哀悼,哀悼是對死亡的完全接受,憂鬱則是對逝去之物永不忘懷的眷念,齊澤克把這種死忠的左派情感視為一種「精巧的後現代立場」(註4)。由於蘇聯社會主義的失敗,一種不忍割捨社會主義理想從此遠離的懷舊情感,形成了今日的「左派憂鬱症」。一如被拆除了違建的老人依然徘徊在老屋旁邊,手握廢磚破瓦而憂怨難止一樣,左派於是轉向資本主義的「次級敵人」─後現代、後殖民主義。後現代主義一方面把資本主義誇大成「莖狀怪物」(就像李安電影《綠巨人》裏的約翰─越是激怒他,他越是強壯),好讓全球為之激憤不平,一方面以扁平化、無差異的思維,以諸如「諸眾」(multitude)、「去領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等等抽象話語,取代對政治經濟的具體分析。於是,最激進的同性戀運動變成了一個男人(或女人)與另一個男人(或女人)之間的「汽車旅館學」,後殖民主義變成一種高雅的「文化研究」,變成了只是容忍差異、接納邊緣的「第三世界主體哲學」。
重返列寧!
然而,對齊澤克而言,與其殫精竭慮探討資本主義何以所向批靡、過關斬將,與其憂鬱渡日,不如思考左派何以失敗?齊澤克的主張是:回到列寧。但重返列寧不是去重覆列寧,既不是去重讀列寧的作品,也不是去實踐列寧的策略,而是承認列寧的失敗之後重新發明一個新的列寧,也就是重新發明一個當年也是處於理論不足和實踐困境但同樣也是去重新發明一個新的馬克思的列寧。重返列寧意味重新思考,以便重新認識今日變化多端的資本主義條件。這種經過發明而重新形成的列寧,不再是復古的、僵化的列寧,而是思考中的、製定革命方案的列寧。然而,不僅重覆是不夠的,重新發明也是不夠的,還需要重新佈署,也就是重新思考一種具有全球維度的、政治與經濟雙面鬥爭的社會主義革命方略。這種方略不是那種針對「單一議題」(水污染、墮胎權、無核化……)的、窮追猛打的、微觀的社會干預行動,這只是一種試圖去挽救已經沒什麼可挽救的資本主義災難:不改變資本主義的生產邏輯,再激進的運動也挽救不了地球的暖化。另一方面,新的革命方略也不是那種「激進政治」所主張的,相信建構一種更自由、更民主、更多元、更包容的「民主形式」,可以用之克服資本主義的寡頭民主。這種以更多的民主參與來取代較少的民主參與的想法,實際上只是以同樣的民主取代另一種同樣的民主,就像換一個較大尺寸的同款衣服來穿一樣,根本上是一個資本主義的邏輯:以更大的市場去擴大市場,以更大的消費去滿足消費。
今日的左派應該走的路,還是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但是對於馬克思沒有預言到的,則需要重新發明一個「新的/政治經濟學的馬克思」和一個「新的/不斷思考的列寧」,以應付已經基因突變、具有全球分身的新資本主義世界。在齊澤克看來,左派不應該憂傷,不應再為人們總是把列寧和集權主義綁在一起而感到灰心喪志,因為左派已經可以把集權主義這一標籤,光榮地回贈給今日的資本主義,因為新右派、獨裁者小布希、跨國公司、數位網路、電視霸權以及那幽靈四竄的恐怖主義,才是真正的新集權主義。(完)
註1:Slavoj Žižek, 「哈特和奈格里為21世紀重寫了《共產黨宣言》嗎?」載羅崗(執行主編),《帝國、都市與現代性》,(知識分子論叢,第4卷),南京:江蘇人民,頁83. 原文載Rethinking Marxism, Vol.13, No. 3-4, 2001
註2:同上,頁87
註3:同上,90-91
註4:Slavoj Žižek, 「憂鬱與行為」,載《有人說過集權主義嗎?》宋文偉、侯萍譯,南京:江蘇人民,2005,頁107-108
- Jan 27 Sat 2007 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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