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 E3/開卷周報 2007/03/10
《百年孤寂》四十年 拉美文學兩巨星大和解
【張淑英（台大外文系教授）】
2007年對馬奎斯而言，是相當特別的一年，可謂三喜臨門：一是3 月6日過80歲大壽，二是《百年孤寂》出版40周年，三是贏得諾貝爾文學獎25周年。這三喜不單屬於馬奎斯個人的喜悅與榮耀，也是全球矚目的文化盛事。
馬奎斯引領「魔幻現實」風潮近半個世紀，最新的調查顯示，《百年孤寂》名列文學史上20部經典作品，更被喻為《吉訶德》之後影響力最巨的西語文學作品。25年前馬奎斯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的致詞中，已將成就歸功給拉丁美洲的祖先：「魔幻現實的根源來自於發現新大陸時，旅行家和編年史家見證印第安原住民『黃金國』的傳奇。」雖然如此，因有馬奎斯這枝健筆，五百多年後讀者才能親炙這個神奇又寫實的文學世界。
哥倫比亞文化界將於3月21至24日舉辦「第8屆西語學院學會國際研討會」，先為慶祝活動暖身，緊接著26至29日，西班牙賽萬提斯文化中心將舉行「第4屆西班牙語國際會議-西班牙語的現在與未來：多元歧異的融合」，西班牙國王及王后將親臨現場，共同向馬奎斯致意，會場並將陳列《百年孤寂》各種暢銷版本，以及西班牙皇家語言學院特別策劃，配合此次活動出版的《百年孤寂》40周年紀念新版，首版將以100萬冊發行。
尤薩作序，全球焦點話題
在這場文學饗宴中，身為學術最高指導機關的西班牙皇家語言學院，不免俗地以最受媒體及讀者矚目的勁爆話題點燃這項慶祝活動：《百年孤寂》40周年紀念版將刊載尤薩（Mario Vargas Llosa）的序文，拉美魔幻現實的兩顆巨星之間的風雨傳奇，成了這次紀念活動的噱頭。據聞，《百年孤寂》40周年紀念版還收錄有皇家語言學院院長賈西亞‧龔恰，以及墨西哥小說家富安蒂斯和哥倫比亞詩人穆提斯等共 4篇序。但是，40年來馬奎斯與尤薩兩人從焦孟不離的情誼轉變成互不往來的冷漠，如今再度以文字扉頁結合的情形，自然成為全球文壇矚目的焦點。
尤薩的這篇序文，擷取自1971年他的論文《馬奎斯：弒神的故事》。這本長達六百餘頁的著作，是尤薩在波多黎各和劍橋大學講學時的研究，爾後以此取得馬德里大學博士文憑。1973年尤薩另有一部篇幅較短的《馬奎斯：小說的問題》，都在探討馬奎斯小說創作的動機、筆觸、靈感、技巧與素材。
尤薩傾心研究，鉅細靡遺闡述馬奎斯的創作，同時反思小說創作的本質。在《弒神的故事》中他提到：「寫小說是一種對抗真實的反叛；是對抗上帝、對抗上帝的創造，也就是一種對抗現實的行為。小說家用他自己創造的虛構取代真實的世界，換言之，每一本小說是一項祕密弒神的行動，謀殺真實的象徵。」1976年兩人交惡之後，尤薩拒絕讓《弒神的故事》繼續在書市流通。不過去年出版社為尤薩出版作品全集，《弒神的故事》已重現書市，顯然，尤薩在《百年孤寂》的序文內容不是重點，他和馬奎斯的互動才是沸點。
從相知相惜到割恩斷義
馬奎斯和尤薩好比希臘哲學家普盧塔克的名著《列傳》的現代版。 1967年，馬奎斯在不惑之年出版《百年孤寂》，也在這一年認識31歲的尤薩，居住在巴塞隆納時，他們的住家就在同一條街上。兩人生日只隔兩天，馬奎斯還是尤薩小孩的教父。
馬奎斯和尤薩之間有許多共同點，兩人都由外祖父母帶大，很晚才得知自己的父親是誰；年輕時都從事記者工作，都在21歲刊登第一篇短篇小說；年少便到巴黎遊歷，再到巴塞隆納居住。迄今除了諾貝爾和塞萬提斯文學獎「有你沒有我」的例外，兩人先後都獲得同樣的諸多獎項和榮譽。兩人都反對子女從事寫作，兩人曾下榻同樣的旅社，都得到老闆慷慨資助，得以繼續寫作。兩人的創作生涯都得力於幹練的西班牙女經紀人卡門‧芭爾賽的推動開拓，同時成為她手中最寶貴的兩張王牌。
馬奎斯和尤薩曾經想要合寫一部1930年代彼此的國家所面臨的戰爭，沒想到合寫戰爭小說的夢想沒完成，卻開啟了近30年的沈默之戰。 1976年，在墨西哥國家藝術廳參與改編自馬奎斯作品的電影《預兆》首映會時，不知怎地，尤薩忽然一拳揮向馬奎斯，讓馬奎斯當場應聲倒地，兩人友誼的熱情奏鳴曲從此畫下休止符。近十年的焦孟情誼，為何一夕間崩盤潰散？勃谿動怒的理由眾說紛紜，甚至有一說是為了「一個女人」。只是嫻熟兩人的好友認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一拳不過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早在「那個女人」之前，已經有「一個男人」橫亙在彼此中間了，那就是卡斯楚。
政治理念分道揚鑣
1959年古巴革命，拉美文壇的「四大天王」（柯達薩、富安蒂斯、馬奎斯和尤薩）齊聚哈瓦那為卡斯楚加持，期待卡斯楚的成功能為拉美各國的政治帶來新希望。然而到了1971年，古巴詩人帕迪亞以詩作《退出遊戲》批判卡斯楚政權，引起國際聲援。帕迪亞流亡美國之後，支持卡斯楚的四大天王也分道揚鑣。馬奎斯迄今仍是卡斯楚的忠實盟友，尤薩則找尋自己的陽關道。
1986年，尤薩還針對馬奎斯的左派傾向，與德國作家鈞特‧葛拉斯進行了一場筆戰。尤薩批評葛拉斯贊成德國的「社會主義民主制度」，卻支持拉丁美洲的「社會主義共產制度」，該文收入尤薩1990年出版的《不畏險阻》書中。不管是為了女人還是男人，30年來，馬奎斯和尤薩都封口避談當年往事，被追問時也僅以「私人事情」應對。迄今，所有關於兩人的傳記，甚至兩人親筆的自傳，對此都隻字未提。
友誼生變6年後，馬奎斯贏得諾貝爾文學獎，阻斷許多魔幻寫實好手的美夢。1987年尤薩積極轉向政治活動，並於1990年參選祕魯總統。總統大選敗給藤森之後，17年來他回到創作崗位，創作量不亞於從前，目前和富安蒂斯同是魔幻現實重拾諾貝爾文學獎桂冠的熱門人選。
過去的不快，讓它沈寂
古今中外，文壇除了「文人相輕」的弊病，也多有「瑜亮情節」。但是，更多時候應該是「惺惺相惜」。馬奎斯和尤薩如今都過了「隨心所欲不逾矩」之齡，過往嫌隙，任凡夫俗子也會一笑置之，更何況以兩人的人生經歷、見識與氣度，應不至掛懷，如果尚有未解之結，那該是遺憾曾有的齟齬。「不應該隱藏『他／它』人生原有的部分」，尤薩同意讓《弒神的故事》文摘收入《百年孤寂》時表示，他以《弒神的故事》鑽研馬奎斯的事實，不應該讓它一直隱身於後。如今因紀念《百年孤寂》卻舊事重提，他日即便有解，恐怕也是一個真實中的謊言。因此，應該把它遺忘，讓過去的不快沈寂。
中文國度近年來對於譯介西語著作逐漸積極，然而卻一直無法取得馬奎斯作品的授權，這就如同馬奎斯和尤薩究竟為啥割袍斷義一樣令人費解。傳說中讓兩人一言不合、拳頭相向的主因是一名女子，就好比現在繫著版權之謎的關鍵可能在經紀女強人卡門‧芭爾賽一樣。然而，出版書市畢竟也是一種商業機制，尤薩封鎖30年的《馬奎斯：弒神的故事》，終究重見天日。中文國度的出版社只要以「惺惺相惜」的態度，何患取不到授權。西語國家全面積極以「販賣」西班牙文為文化推廣的標的，轉譯的路徑恐怕也是受阻緣由。
近年來拉美魔幻現實群作家再度成為諾貝爾文學獎熱門候選人，印證了這股文學風潮綿延的持久與強大的影響力。《百年孤寂》40周年讓西語各界感到雀躍的是：在所謂第三世界的南美國家，各方面相對匱乏的哥倫比亞，產生一位以西班牙語創作的奇才，《百年孤寂》跨越20、21世紀影響全球的讀者，讓拉美世界的聲音不再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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